82 命线+陈规(二改)(1/2)
在泥盘街待的时间还不够久,街面上这些人,周满自是不太认得,但金不换在这里近二十年,此刻被卷进洪水的每一张脸,都是他认得的、熟悉的。
街口卖馄饨的老头儿脾气最坏,年轻时和人打架瘸了一条腿,洪水一来,根本连站都站不稳,眨眼便被吞没;
沿街地势稍高的屋檐上,几个衣衫褴褛的乞丐艰难地爬了上来,然后递出手去拉还在水中的其他人;
对面卖米的瘦老板,平日卖米时短斤少两,可七年前大旱闹饥馑,也曾为街上开仓放过粮,此时却被掉下的房梁砸中了脑袋;
滔天的水声里,混着一名妇人惊恐绝望的嘶喊:“孩子,我的孩子——”
这一场水来得何其迅猛?眨眼已经没过人腰,连病梅馆都被淹了一些,谁进来漫过了人的脚面。
远处金不换手底下的余善等人大喊着先救人;
近处的水面上却冲来婴儿的襁褓,里面传来一阵撕心裂肺的哭声。
金不换想也不想,往前跨出一步,便一手将那婴孩儿的襁褓捞了起来。
整个人于是全立在了暴雨之中!
不曾停歇过的大雨浇在他脸上,将原本潋滟的五官洗出一种刀光似的锋利,然而这一刻,心中第一时间生出的竟不是愤怒,而是恍惚。
金不换望着前方半空中那些金灯阁的修士:“你们都做了什么?”
那些修士落在了尚未倒塌的屋顶上,雨水不沾其身,背后隔了一条朱雀道,却是楼台错漏的云来街,地势要高上不少,且向有修士阵法护持,此时被暴雨笼罩,朦胧中更有一种格外令人心惊的美丽。
为首者乃是一名英俊的青年修士,衣襟上所绣的金灯花乃是三朵,显然在金灯阁中地位要比其他人高上不少。
闻得此问,他看向金不换,只是负手而立,闲闲道:“金郎君不会以为这大水乃是我等所为吧?”
周满站在病梅馆里面,顿时皱了一下眉头。
背后传来一点细微的水声。
她一回头,便看见王恕与一命先生也出来了。他披了一件外袍,见到外面这般景象眉心也不觉拧了起来,站到她身边。
那金灯阁的修士将话说完,却是放眼向这条低矮破败的街道上望去,那些哭喊着逃生的人,像极了与他们一般惊慌游窜在水面上的老鼠,大水冲来、大难临头,于是都从自己阴暗污秽的洞穴中窜出来,虫蚁般密密麻麻,拼命挤在沿街的片瓦陋檐下。
看起来可真是…
那修士没忍住笑了一声,轻轻叹道:“这样大的暴雨,下了一天一夜,城外不远处的阆水上游不幸决了堤,洪水这才冲入城来。我等今日来泥盘街,不过是恰好赶上,金郎君可别将这等事冤枉到我们身上。”
金不换冷冷道:“早在几十年前,阆水河道就被城中修士合力拓宽,河堤更是由蜀中四门合力加固,这些年来遇到再大的雨,都不曾溃决过!”
那修士便好似十分惋惜:“那可能就是天意,要你们泥盘街倒这一场大霉了吧,委实可怜。”襁褓中的婴孩儿还在哭泣,远处那名妇人不顾身边人的阻拦,泅渡到这边来,从金不换手中接过了自己的孩子,紧紧抱住,脸上泪水混着雨水滚落。
金不换垂落的手背上则已青筋暴突。
然而那青年修士完全不在乎他的反应,只是一挥手,示意身边另一名修士上前:“金郎君,我等也不废话了。今日来,是有事要与你分辨一二。从三个月前开始,少主便将金灯阁药材行相关的事宜都交由你来打理。那这些东西,你该认得吧?”
一名装满的口袋从高处扔了下来,落进水里散开来,都是各色药材。
然而其中所有人的川乌被水一浸,竟都开始掉色。
金不换已猜着什么,唇畔浮出一抹冷笑。
那修士果然喝问他:“半月前你交了账册,说从西蜀的商队那边买得一批上好的川乌,正好供给陆氏济安堂。可是济安堂的大夫却发现你这川乌乃是以白芍根茎染色而成!金不换,少主小姐如此器重、信任你,你却利欲熏心做下如此令人不齿之事,该当何罪?!”
“胡说八道,胡说八道!”金不换尚未开口,后方却忽然传来一道愤怒的声音,众人回头看去,竟是金不换手下的余善,两眼冒火一般盯着金灯阁那些修士,“用白芍染色装作川乌这种过时手段,药材行里早就不用了!何况药材掺假从来都是以假掺真,三分假七分真,才能不真害了人性命!别说金郎君从来不曾给你宋氏的药材里掺假,他即便要做,又怎会做得如此低劣?你们这分明是血口喷人!”
那修士轻蔑极了:“你这意思,难道还能是我们栽赃嫁祸他?一个泥地里偷生的烂乞丐,也配?”
其余金灯阁修士听见这话都笑了起来。
那修士只挥手一示意,身后立时有修士得令,举掌便向街边挥去。噼里哗啦,掌力之下,那边一连七八间挂了“金”字旗的铺面,全都塌进水中!
余善见状目眦欲裂:“你们———”
可没想到,竟被金不换拉住了。
那修士一看,越发轻蔑,只道:“这只是小施惩戒罢了。金不换,从今以后,宋氏在蜀中的所有事务都与你没有任何干系。念在你曾为宋氏效命的份上,我等便既往不咎。只是望你将来好自为之,若再犯什么事叫我等抓住,可别怪我们不客气!”
余善被金不换按着,大为不解:“郎君!”
周满周身气血一阵翻涌,右手拇指已抵住无垢剑的剑锷,心中起了几分杀意,只是见了金不换这般忍耐情状,也忍不住皱了眉头。
街头巷尾,无数瑟缩在台阶上、屋檐下的人们,全都将目光投向了他。
然而金不换站在这席卷天地的暴雨里,只是抬起眼来,问:“宋兰真,还是陈仲平?”
那金灯阁修士没懂:“什么?”
金不换面无表情,重复了一遍:“下令水淹泥盘街的,是宋兰真,还是陈仲平?”
既不在乎店铺货物被毁,也不在乎遭受无端的污蔑,他问的竟是水淹泥盘街这件事?
那修士先是一怔,随即大笑:“你,哈哈哈!你与陈长老的恩怨乃是私事,我等今日来所为却全是公事,怎会与陈长老有关?更别说与小姐、与宋氏有关了!早说过,此乃天意!”
金不换点头道:“那便是陈仲平了。”
那修士面色一变,似乎没想到金不换会如此理解他的话,神情顿时阴沉了几分,只是紧接着打量一眼他以及他后面那些手下的狼狈模样,到底是生出了几分有恃无恐的快意。
他阴恻恻道:“是与不是,于你这样的人而言,又有什么意义呢?别说此次的确就是天意,即便是我金灯阁所为,你拿得出证据——”
“嗤拉”一声令人牙酸的裂响,那修士话音尚未落地,只觉眼前一道白电闪过,再看时,金不换站在原地未动,可那一只八瓣莲盘尖锐的锋刃已横在他的脖颈,散出一股凛然的杀气!
那修士简直头皮都炸了起来,已出了一身冷汗,几乎以为自己今日便要毙命在此。
然而他很快发现,那锋刃只是逼在他喉前半寸,一动也不动。
于是心念一转,他虽还有几分余悸,却忍不住得意起来:“这可是在小剑故城,百宝楼传过望帝陛下的令,谁也不得在此大动干戈!凭你金不换,难道敢杀我不成?”
金灯阁这些修士,都是同金不换打过交道的,平日里见多了他世故圆滑、能屈能伸的模样,便是有时故意嘲讽取笑他几句,他也完全不放在心上。
这种人,他们见得太多了——
身上骨头还没二两重,一心想巴结世家捞得好处顺便抬高自己的身价,能有什么魄力?
事实上,在那修士一句话后,金不换的确慢慢收回了自己的法器,重新攥在手中,竟道:“你说得对,我金不换一介乞儿出身,只拜入杜草堂,算不得有依有凭,何况望帝陛下有令在先,自是不敢杀你。”
周满闻言,眉心皱得已起了一道竖痕。
那修士一听,却是不由大笑,越发趾高气昂,冷冷道:“识得时务就好,放心,这才只是开始呢!”
他说完,带了金灯阁的修士就要走。
金不换看都没看他一眼,反而转向了周满,暴雨淋湿他全身,那一张脸却格外漂亮,微微仰起来看向她,轻声问:“你要的东西,我还没找全。但可否先赊笔账,请你帮我个忙?”
周满回望他,终于笑了起来,霎时间拔剑出鞘,已是一身凛然,只道:“等候已久,愿效其劳!”
暴雨中,一道浑身染血的身影跌跌撞撞,从泥盘街逃出,不要命一般发出嘶哑的叫声,朝着云来街金灯阁的方向奔去。
消息到王氏若愚堂的时候,孔无禄眼皮狂跳,差点没跳起来:“又是她,又是她!怎么敢在小剑故城杀人,还杀了那么多!”
韦玄闻言,愣得半晌,却是忽然大笑,拍着大腿道:“好,好!杀得好啊!”孔无禄顿时瞪圆了眼睛。旁边的商陆也是一脸错愕。
然后便见韦玄转头问那来报消息的修士:“她杀人的时候,公子可在?”
那修士有点蒙:“在的,就在病梅馆前面,看着呢。”
韦玄竟笑得更大声了:“好,好,不愧是周满!不怕她不杀人,就怕她下手不够狠、杀的人不够多、闯的祸不够大!”
孔无禄与商陆先都没想起来,只被周满敢在小剑故城中杀人的消息吓了一跳,直到听见韦玄问及公子,才猛地醒悟过来——
周满干了什么重要吗?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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